往期:第二章:舜帝南巡与南方文明(作者:张京华)一、文明与文化
二、舜帝与文明
(一)古书所载舜帝之明德
舜帝在我国古文献记载中,最为突出的记录是称道他具备“明德”。这是古史对于舜帝一生言行功业的总评。
有关舜帝“明德”的记载,最早见于《尚书》。
《尚书·舜典》:“濬哲文明,温恭允塞,玄德升闻。”孔安国传解释说道:“舜有深智文明温恭之德,信充塞四表上下也。”孔颖达疏说道:“舜既有深远之智,又有文明温恭之德,信能充实上下也。”
此处出现了“文明”一词,表达着“文明之德”的含义。“明德”之“明”为名词做形容词使用,用作定语,故孔安国解为“文明之德”。这一解释接近现代汉语。
《尚书》在历代流传中,有今文《尚书》、《古文尚书》之分,《古文尚书》又有汉代古文与梅赜古文之分,前者已佚,后者多认为伪书。而《尧典》、《舜典》二篇,合称“二典”、“帝典”,今古文文字相同,故不涉及散佚与作伪问题。作为《尚书》百篇之首,这的确是一大幸事。
自《尚书》之后,记载舜典“明德”的首推《左传》。《左传·昭公八年》:“自幕至于瞽瞍,无违命。舜重之以明德。”孔颖达疏:“言舜有明圣之德。”
《左传》之后,记载舜典“明德”的为《史记》。
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:“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,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,致异物,凤皇来翔。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。”
《史记·陈杞世家》又载:“自幕至于瞽瞍,无违命。舜重之以明德。”这句话源于《左传》。裴骃集解说:“言舜有明德为天子也。”宋杨简《慈湖遗书》卷八说:“《尚书》称舜‘文明’,‘明’者,别贤否凡百敷见于外也。故《史记》曰:‘天下明德,自虞帝始。’”
司马迁为史官世家,父子均为太史令,具备“史记石室金匮之书”的条件,所见文献较后世为多。《史记》此处出现了“明德”一词,并表达出自舜典开始的含义。
此外,《礼记》中也有关于舜帝“明德”的重要记载。
《礼记·表记》:“子言之曰:后世虽有作者,虞帝弗可及也已矣;君天下,生无私,死不厚其子;子民如父母,有憯怛之爱,有忠利之教;亲而尊,安而敬,威而爱,富而有礼,惠而能散;其君子尊仁畏义,耻费轻实,忠而不犯,义而顺,文而静,宽而有辨。《甫刑》曰:‘德威惟威,德明惟明。’非虞帝,其孰能为此乎?”
此处所载孔子的话,虽然没有直接称舜帝“明德”,但是借助《尚书·甫刑》(即《吕刑》)一篇,间接称道了舜帝之德,使用了“明”字。同时,孔子还列举了一系列政绩,说明舜帝德行最高。后世不可及,惟有舜帝能够如此,潜在有“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”的含义。可以认为,虽然《礼记》的文献渊源(引孔子语)比司马迁早,但是因其记载详尽,恰可以视为是对《史记》“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”一语的注脚。故宋罗泌《路史·有虞氏》即指出:“故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,天下之明德皆自帝始。故仲尼曰:‘亡为而治,后世虽有作者,虞帝不可及也。’‘夫何为哉?恭己正南面而已矣!’”明确将《史记》与《礼记》互释。
(二)古人所阐释的舜帝之德
舜帝所具备的文明之德,自古有一专有名称,称之为“舜德”。
《史记·夏本纪》称:“皋陶於是敬禹之德,令民皆则禹。不如言,刑从之。舜德大明。
东汉王充《论衡·须颂篇》称:“虞氏天下太平,夔歌舜德。”
西晋皇甫谧《帝王世纪》载:“西王母慕舜德,来献白环及玦,并贡益地图。”(《初学记》引)
唐张说《奉和圣制温泉言志应制》诗:“始知尧舜德,心与万人同。”
唐司空曙《御制雨后出城观览,敕朝臣已下属和》诗:“薰弦歌舜德,和鼎致尧名。”
唐元稹《谕宝二首》:“禹功九州理,舜德天下悦。”
唐马植《奉和白敏中圣道和平致兹休运岁终功就合咏盛明呈上》诗:“舜德尧仁化犬戎,许提河陇款皇风。”
宋张载《经学理窟》说:“‘钦明文思’,尧德也;‘濬哲文明,温恭允塞’,舜德也。”
《朱子语类》卷二十五载:程氏曰:“尧舜汤武,其揆一也。征伐非其所欲,所遇之时然耳。”“问:使舜遇汤武之时,不知如何?”“朱子曰:只怕舜德盛,人自归之。”
宋欧阳修《天爵诗》:“舜德行无倦,颜贫乐自全。”
明王守仁《象祠记》说:“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,入人之深,而流泽之远且久也。”
舜帝的文明之德,又被分析概括称作“四德”、“八德”。
宋黄伦《尚书精义》卷一:“浚哲、文明、温恭、允塞,舜之四德也。”
《朱子语录》卷七十八载朱熹说道:“‘濬哲文明,温恭允塞’,是八德。”又说:“‘濬哲文明,温恭允塞’,细分是八字,合而言之,却只是四事。濬,是明之发处;哲,则见于事也;文,是文章;明,是明著。允,是就事上说;塞,是其中实处。”
值得注意的是,舜帝的文明之德还被后世用来阐释《礼记》之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二篇,从而将舜帝的帝王之道与儒家的中庸之学贯通起来,并具体说明儒家的根本原则:“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。”尧舜之道与孔孟之道合为一体。
譬如《朱子语录》卷十四载朱熹论《大学》,说道:“‘明明德’是知,‘止於至善’是守。……至《书》论尧之德便说‘钦明’,舜便说‘濬哲文明,温恭允塞’。钦是钦敬以自守,明是其德之聪明。‘濬哲文明’便有知底道理,‘温恭允塞’便有守底道理。”
宋范祖禹《帝学》卷一说:“臣祖禹曰:帝王之学,谓之大学。……故学者所以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明明德于天下,尧、舜之道是也。帝王之学,所以学为尧、舜也。”
清乾隆帝《御制文初集》卷八《执中成宪序》说:“间尝殚思《大学》一书,窃见仲尼祖述尧舜之实义焉,其所谓‘明德’者,即《虞书》所谓‘道心’也;所谓‘明明德’者,惧其为人心所蔽也。”又说:“故《中庸》曰‘舜好问而好察迩言,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’,盖中之理无事无物而不具,亦无人而不知,是即明德之根于性而不息者,而惟舜能察之,惟舜能执之,惟舜能用之,故善与人同,合德于天地。”
此外,历代称颂舜帝之德的,不胜可数,略举如下:
西汉刘向《说苑》卷十九《修文篇》引用《史记》之言,“四海之内,皆戴帝舜之功。于是禹乃兴九韶之乐,致异物,凤凰来翔,天下明德也”,推断说:“文,德之至也。德不至,则不能文。”
宋罗泌《路史》卷四十四《吕梁碑》说:“呜呼!有虞氏之明德,千古被之而无斁者,孰有世祀之不明者乎?”
明孙承恩《文简集》卷二《鉴古韵语》说:“明德身为范,人文日与开。《韶》鸣灵鸟至,干舞逺人来。”又说:“臣惟舜,以明德先天下,制礼作乐,人文日宣,鳯凰仪而有苗格,垂衣拱手端己无为,弹五弦之琴,歌《南风》之诗,天下向化,世称泰和之治者,必先唐、虞,可谓千古独盛者矣。”
明梅鷟《尚书考异》卷二说:“‘文明’云者,大人德普之天下也。……世未有浚哲而不文明者,亦未有文明而不浚哲者。”
明管大勋《恭祭虞陵三章》:“协巍焕兮重华,开景会兮文明。”“格英爽兮明德,顾予祀兮洋洋。”
清乾隆元年祭文:“苾芬在列,备三献之隆仪;灵爽式凭,仰千秋之明德。”
清叶于梅《虞陵纪要文》:“自三代秦汉以至国朝,聿昭祀典,盖明德荐馨,以妥有侑,其来久矣。”
清樊在廷《虞陵执事恭纪》:“炎方奥处宛蓬瀛,南狩重华莅翠旌。碧涌潇澜钦过化,光摇疑蚰仰文明。”
总之,就舜帝的一生功业与古文献记载而论,其与文明、明德具有特殊重要的关联,并由此使得“文明”、“明德”、“舜德”成为舜帝的形象特征,是可以肯定的。
(三)汉语之“德”与“得”
无论在古代汉语,还是在现代汉语中,“德”字的使用都非常广泛。古往今来,人类是称颂过的各种“美德”,不可胜数。因此“德”字的使用频率虽然很高,但“美德”的定义却很难界定。“德”是现代伦理学科的核心概念,但即使在现代伦理学中,其定义也难以把握。
在汉语中,“德”为意会字。古文写作“悳”,从心从直。但作为意会字的“悳”仍然不易界定。
而在古汉语的使用中,“德”与另外一个字“得”可以同音互释,从而为寻找“德”字的基本提供了一个途径。
《说文解字》中,“德”解为“升”,解为“登”,“登”即齐人语“得来”之“得”。
春秋时齐国人口语,说得急促时,“得”读为“登”。依据在《春秋公羊传·隐公五年》:“春,公观鱼于棠。何以书?讥。何讥尔?远也。公曷为远而观鱼?登来之也。”东汉何休注:“‘登’读言‘得’。‘得来之’者,齐人语。齐人名求得为得来。作‘登来’者,其言大而急,由口授也。”故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即以“登德双声”为据,直接解释说:“得即德也。”
又如《庄子·德充符》说:“无丧,恶用德?”,也是“德”与“得”二字通假,德丧即得丧,亦即得失。
但古文“德”与“得”除了同音通假以外,似乎还有另外一层含义,即二字同义。故《释名》曰:“德,得也。”
“得”字的基本含义为“获得”。《说文解字》:“得,行有所得也。”《春秋经·定公九年》:“得宝玉、大弓。”《左传》:“书曰‘得’,器用也。凡获器用曰‘得’,得用焉曰‘获’。”
德行与获得,表明看来意义相差较远,实际上却是同一类词汇,具有同一类含义。德,德行也;得,获得也。但二字均在彳部,表明二字均与行为相关。故自古以来,就有“德者,得也”一种训释。如《集韵》即认为:“德,行之得也。”
但“德者,得也”具体解释中,又有需要梳理之处。“德”古文从心从直,与内心美德相关。而“得”古文从寸(即手)从贝,为手持货币之象,与获得财物相关。美德与财物如何相通?如何同时成立?
对此,古人大致有三种解释:
第一,给予一方有所获得。获得之“得”解释为自得,即自我获得先天的本性,或说获得性情,或说获自礼乐,于是具备德行,成为有德的人。
如《礼记·乐记》、《史记·乐书》说:“礼乐皆得,谓之有德。德者,得也。”孔颖达疏:“有德之人是能得礼乐之情。”
《淮南子·齐俗训》也说:“率性而行谓之道,得其天性谓之德。”
《近思录》卷七十二引程子之语,说:“得之于心,是谓有德。”
《论语·述而》记载:“子曰:‘志于道,据于德。’”朱熹集注:“德者,得也。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谓也。”《朱子语类》记录朱熹之语也说:“德者,得也。既得之,则当据守而弗失。”又说:“德者,得也,得之于心谓之德。”
凡此数例,都是自己使自己获得之意。
第二,被给予一方也是获得。
如《尚书·盘庚》说:“施实德于民。”《礼记·月令》说:“孟春之月,命相布德,和令,行庆,施惠。”君王将实惠布施给庶民,庶民获得实惠,如此称为“德”,亦即“德政”。
第三,给予与被给予双方各自均有所得,双方共同获得。
如《六韬·文師》引太公之语,说:“凡人恶死而乐生,好德而归利。能生利者,道也。道之所在,天下归之。”
此处“好德而归利”的“好德”,当作“好得”,即认为人的本性为喜好获得利益。“能生利者,道也”的“道”,往往表述为“道德”,道家学派所说的“道”与“德”二字往往可以互相替换。所以太公这段话可以解释为:他认为,人的本性都趋向于获得利益,能使人们获得利益的便是道德。如此,则君王治理天下,由使人们获利而获得道德。君王与庶民各有所获,故称“德者,得也”。
韩非在阐释《老子》“道德”之义时,也认同“德者,得也”的命题,并将给予与被给予的双方分别称作“内外”。《韩非子·解老》说:“德者,内也。得者,外也。”如此则给予与被给予双方内外均各有所得。
近人张尔田将此义阐释为“两利”,甚确。而“两利”也可以称之为“两得”。张尔田《史微》卷三指出:“圣人不言利而言德,‘德’之训为‘得’,得即利也。两利为德,独利为利。”
以上三种理解,比较而言,以第三种双方共同获得在文献中最为普遍,也最具有现代学术价值。因为以追求物质利益为人类本性是西方文化的根本特征,换言之,以诚实、和善、道德为人类本性,而以追求物质利益为第二位,是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别所在。但中国传统中以道德为第一位、物利为第二位,并不意味着对于物利的回避或排斥,而只是将物利放在第二位。“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。盖均无贫,和无寡,安无倾。”实际上,以道德为第一位,并非先设立一个空洞的道德,以此来压制物利,毋宁说,道德的作用正是最大空间和最大时间上,使得更多的人们可以共同获得物质利益。对于全体人民共同利益的最大包容,以及维护子孙万代长久利益的远大目光,正是道德的实际内容。在此意义上,道德便是最大包容和最为长远的物利的称谓。那么,在道德与物利之间,正是“德者,得也”的命题,将二者联系成为一个整体。
结合现代社会状况来看,近三十年的市场化,是以牺牲、弱化许多道德理念、道德设施、道德政策为代价的,其根本弊病所在正是因为现代市场化所实现的是一小部分人的物利。如果能够以传统观念为借鉴,可以认为,当社会全体的利益都得以被考虑的时候,“德者,得也”(道德即获得)的命题是完全可以成立的。
由此而言,“德者,得也”观念恰好便是现代市场化的最佳参照。
但我国古代关于道德与获得的认识,尚不只如此。古代先民进一步认识到,真正的道德是无法表达的,换言之,可以言说的道德便不是真正的道德。
因为,给予者给予他人实惠,在他人为获得物利,在自己为获得道德。如果这一行为被宣传开来,则给予者就获得了名声,而名声也是一种实惠,则给予者实际上是通过给予他人实惠而交换来了另外一种实惠。那么这便不是道德行为,而是变相的交易行为。所以,真正的德,不可宣传,不可言说,不可表达,古人称之为“至德”、“大德”、“上德”。
《易经·系辞传下》说:“天地之大德曰生。”天地之德是道德之源,这是真正的德,故称“大德”。而天地之大德无名,无言,无私,无为。
“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?”“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日月无私照。奉斯三者以劳天下,此之谓三无私。”“高明配天,不见而章,无为而成。”“无为而物成,是天道也;已成而明,是天道也。”
以上为儒家一派的观念。道家一派在此方面观念相同。
如老子《道德经》说道: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。”《韩非子·解老》解释说:“德则无德,不德则有德。故曰:‘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。’”《文子·上德》解释说:“天覆万物,施其德而养之。与而不取,故精神归焉。与而不取者,上德也,是以有德。”“地载万物而长之,与而取之,故骨骸归焉。与而取者,下德也,下德不失德,是以无德。”
“上德”即没有任何收获,不需要任何回报,包括不需要道德之名,这样的德是真正的德。“下德”不忘记给予,有名声作为回报,所以不是真正的德。
孔子后裔西汉孔鲋所编《孔丛子》一书,大致融汇了儒家、道家两派的观念,说道:“膏雨之所生也,广莫大焉。民之受赐也普矣,莫识其由来者,上德不德是以无德。”
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孔子、儒家所称道的舜帝之德,正是这种无言的、无为的、真正的德。《论语·卫灵公》:“子曰:‘无为而治者,其舜也与?’”
如学者所熟知的,舜帝南巡,至于南方,曾歌唱南风,弹琴无为而天下治。其歌词唱道:“南风之薰兮,可以解吾民之愠兮;南风之时兮,可以阜吾民之财兮。”歌唱中的主题只有二个,即解愠、阜财,但却是舜德最典型的表露。
《史记·乐书》载:“舜弹五弦之琴,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。”
《三国志·吴书·步骘传》说:“舜命九贤,则无所用心,弹五弦之琴,咏南风之诗,不下堂庙而天下治也。”
《孔子家语·辩乐解》说:“昔者舜弹五弦之琴,造《南风》之诗,其诗曰:……唯修此化,故其兴也勃焉,德如泉流,至于今,王公大人述而弗忘。”
西汉陆贾《新语·无为》说:“昔舜治天下也,弹五弦之琴,歌南风之诗,寂若无治国之意,漠若无忧天下之心,然而天下大治。”
东汉应劭《风俗通义》卷六说:“舜弹五弦之琴,歌南风之诗,而天下治。”
西晋皇甫谧《帝王世纪》说:“舜恭己无为,歌南风之诗。诗曰:……”
以上记载及学者的阐释说明,“德者,得也”的道德观念和无言、无为的“大德”观念,与现代伦理学所讲述的普遍道德学说尚有不同。这既是东方文化的特色,也是舜帝文化的特色。 (作者:张京华)
编辑:尹珺君

九嶷山舜帝陵

九嶷山三分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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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文章,作者:NRDLBN,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beidanyezhu.com/a/95980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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