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，一是太阳，二是人心。
直视太阳，眼睛会痛；直视人心，人心深处的丑陋，也会刺痛人。
01
高一层的审美，恰是审丑。
雪被风筛着，粉细地落，赵无定在自己的前半生中仔细搜索，想看看自己的人生还有哪些伤痛，然而他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。
早晨六点，他走出门，只见薄雪上已经有了一排硕大的脚印，楼下的垃圾箱已经空掉了。
赵无定的老婆一嗓子嚎过来：“伞不带呀？”，一把伞穿过家里的厨房，直接落在面前的雪地上。
在那个脾气暴躁，被生活逼得全是脾气的老婆面前，赵无定毫无办法。
老婆闹：你低能。
赵无定便老老实实地回：我低能。
老婆又怨：“你屁本事没有，全部能耐只能让老婆孩子吃上口饭。”
赵无定继续如实地回答：我全部能耐就只能让老婆孩子吃上大白菜炒肉丝。
老婆又闹：跟楼下那垃圾老头哥们儿去吧！你俩配，谁也不多沾谁的晦气。
听到这个，无定的心，还是痛了。
他知道，此时雪中的脚印，就是老婆口里的垃圾老头留下的。
在无定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，“垃圾老头”就在了，那时候，老头还带着一个叫“臭儿”的小孩子，装垃圾的车里，装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。
老头很穷，但是对这个孩子很好，捡到什么好玩的能吃的，他就给这个孩子。谁要是说这个孩子一句，老头总要为孩子讨回公道。
有一次，赵无定学着老头的样子叫那孩子小臭儿，小孩耸耸肩，回头就是一句“操你奶奶！”
老头听见动静，停下来问：“谁欺负咱小臭了？”
知道情况，老头非要无定道歉，要修理无定，最后无定的父母出面惩罚了无定，才算了事。
无定的妈妈，给了那孩子一块冰糖。
老人带着孩子走了，但对话的声音还是传到无定的耳朵里：
“臭儿啊，赶明儿挣钱了给谁花？”
“给爷爷。”
“给不给爷爷买好吃的？”
“买！”
“那你的糖让不让爷爷尝一口？”
孩子不情不愿，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，但老人只是逗逗孩子，丝毫也没动冰糖。
世间的事儿，总共也就那么一些，但这一幕，毕竟还藏着温暖。
02
无定还小的时候，老头的脚已经生了严重的病，一只脚肿得两只大。
无定问：那是什么病？
“反正是病，治不好，怪病，穷出来的，脏出来的。”
无定插队回来之后，年轻力壮的母亲却没来由地倒在了豆腐摊子前，失去了生命，老头用垃圾车将无定的母亲拖回来。
“你妈总也不认得我，我总认得你妈。她给了我们小臭儿一大块冰糖！”老头一边忙着收垃圾，一边说：“小臭儿当兵去啦。”
说起小臭儿，他很自豪。
一天，无定的父亲找到了老人，想让老头去做裸体模特，一小时十块钱，那时候十块钱不少，一个厂里的工人，一个月拼死也就几十块钱。
“都脱光？”
“谁也不认识您，挣的钱跟收垃圾能比吗？”
“撒尿的家伙也不让遮上？”
老头不愿意，拒绝了。
有一天，老头主动找上了无定的父亲，接上了这份活儿。
为什么他突然愿意了呢？
因为他的孙子小臭儿服役期满了，从部队回来了，想搬出去单独住，伸手向老头要钱，说自己没钱买电视机、洗衣机、进口家具，也讨不来媳妇。
于是，老人只得去接了那份原本不愿意接的活儿。
美术课堂上，无定的父亲对着那裸体模特接受：
“这具人体上的每根线条都应激起你们的联想，激起你们表现，而不单是再现的情绪。想想罗丹的老妓女，往往，高一层的审美，恰是审丑。”
可是无定觉得，那是丑，是彻头彻尾的丑，是宿命的丑，那丑丑得多么惨烈因为它绝对没有任何转机和选择地丑着。它只得那样丑，否则就什么都不存在。丑是唯一证明他存在的质地。
人间本没有美丑的概念，美丑是人心的看法，但老头的“丑”，是生活的丑，是命运的丑，也是人心的镜子。
那丑的背后，美得悲惨，也丑得令人不忍直视。
假如人们知道那老头的“丑”是怎样得来的，也许他们会发现一些别的东西——善和美。
03
几年后，无定有了孩子，孩子从出生到学语，无定的妻子变成了一个臃肿、暴躁的女人，把钞票拧出水来，一肚子恶毒牢骚。
半锅粥馊了，她就会痛苦得像经历倒闭破产。
出于对无定的抱怨，她将半锅粥从阳台倒下去，恰好倒在那个老头的身上，老头看清是无定家人，改了脸也改了口：“没事，没事。”
无定赶紧下楼，给老人一条毛巾，让他擦一擦，老人说：“不碍事儿，扒垃圾到底是个脏······”
老头边干活边说：“你出息了，跟你爸一样教大学了，我小臭儿也出息了，要娶媳妇了，现在的媳妇都得要钢琴，就跟我们年轻那时候，媳妇们都得要彩礼一样，没彩礼，娶不上什么体面的媳妇。一架钢琴得5000块吧。”
小臭儿娶媳妇要买钢琴，自己没钱，又向老头伸手，老头捡垃圾很难挣那么多钱，于是又想到了做裸体模特。
无定刚要解释什么，老头接着说：
“我知道我现在老得就剩下渣儿了，走了样儿了，没法看了，你跟学校说说，要是别人给十块，给我八块就成。”
为了钱，为了孙子，他要把自己卖出去，还得讲价。
无定说：“您这上了岁数，硬站几个钟头，哪儿站得住呢？”
“站得住站得住，别说几个钟头，就是几天也站得住，你给我说说，给七块也行。”
最终，无定为老头争取到15块钱一个小时，小臭儿有了钢琴，也有了媳妇，可是很多人看着老头，每张脸都板硬，盛着或显著或含蓄的恶心。
那之后，老头收垃圾的时间又更早了。
什么是美，什么是丑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懂得，但其实并没有，我们的眼睛会骗人，我们看见的美和丑，可能都不是真的，毕竟，容貌丑的可以整容，良心坏的可以伪装。
04
离老头做裸体模特又过去了一年，有一天，无定因为一笔生意，去了一家绢商家，敲开门，才知道那就是老头那个有出息的孙子小臭儿家。
此时，小臭儿家里家具是铮亮的，钢琴是铮亮的，媳妇也是铮亮的。
谈生意的时候，恰好也到了吃饭的时间，小臭儿说：包了三鲜馅儿饺子，正下着，吃完饭再谈生意。
“赶巧”这时候，有人敲门，媳妇从瞭望孔望出去，对无定说：“你爷爷！”
无定回：“我哪儿来的爷爷？他老脸不要，我可要脸。先不开饭，不然他下回专赶吃饭的时间来，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。”
然后叫上无定，去卧室谈生意去了。
老头儿对小臭儿的媳妇说：“老也没见他，想得慌。”
一小时之后，老头儿走了，终于也没有见到小臭儿，小臭儿和无定走下楼，一锅三鲜饺子在锅里泡水时间太长了，全都沤烂了，成浆了，谁也吃不了，只得扔掉。
不久之后，学校告诉无定，老头儿当初的计时工资算错了，少算了一百多块钱。
可是无定再也没有遇见过老头，他循着老头留在学校的地址，找到老头住的地方，才知道老头去年冬天就已经死了。
“这样一个生命的消逝比他的存在更为正常。这死让一切嫌恶他的，怜悯他的，心痛他的人都松口气。”
那边的人，都知道老头有一个孝顺的孙子，因为老头告诉街坊，天天让他吃饺子的好日子他过不惯，他怕被人伺候着。
有人问无定：小臭儿真对他爷爷那样好？
无定回答那人说：“真的。”
读到这里，你会发现，老头长得是丑的，做的工作也不好，但是他的心是美的，他的灵魂是干净的。
而老头的孙子小臭儿，他生活不错，人也干净，可是他的良心脏了，他的灵魂，就站不起来了，如果说他的外表有人们看见的美，那么他的良心，就有人们不愿直视的丑。
美和丑，在同一个人身上，如此明显。
不同的是，有些人内心很美，而有些人虽然外表美，但是内心却已经烂了，烂得不忍直视。
05
雨果在《巴黎圣母院》中塑造了一个长相丑陋内心善良的卡西莫多，卡西莫多天生残疾，长着一个畸形的外表，可是他的内心，很善良。
雨果说：
“丑就在美的旁边，畸形靠近着优美，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，美与恶并存，黑暗与光明相共。”
而严歌苓在作品中，将丑摆出来，让人看清，但她摆出来的丑，不只是外表的丑，还有生活的丑，还有人性的丑。
他笔下的老头，一双脚因为病，肿得有两双那么大，因为生活，他干着脏活儿，他的形象，确实不美，后来又为了孙子，去做了人体模特，将丑彻底展现在人的面前。
但是老头不仅仅是为了自己，他更多的是为了爱，为了小臭儿，生活再丑，老头儿的心，总是美的。
他知恩图报，因为一块冰糖，他将死在街上的无定的母亲送回来，因为无定的父亲帮了他，无定的妻子将馊粥倒得他满身都是，他也没不依不饶。
人们看一个人，如果只看到他的外表的美丑，那么我觉得，如果不是他太无知，就是这个世界太疯狂。
然而不可否认的是，审丑的背后，隐藏着人们对审美的追求。
06
现如今，人们陷入了审美疲劳，丑态百出反而大行其道。近年来，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突然变得受欢迎起来。
比如某些APP界面最受欢迎的内容：
虽然是别人的自由，但是看起来怎么样？是不是觉得很难想象？
但就是这些令人难以想象的行为，成了很受欢迎的东西。
除了这些，还有更夸张的，这些视频让人莫名其妙，可是却能带给人很大的快感。
比如，某女子为了成为热门主播，生吃青蛙！
比如，某博主为了红，自创“泡脚拉面”！
还有怀孕女子，大口吃肉，大瓶喝酒。
诸如此种怪状，多不胜数，有人往裤裆里放鞭炮，有人铁锅炖自己，总而言之，要多奇怪，有多奇怪。
但是这些内容，竟然很受欢迎。
有些丑，确实应该拿出来审审了，否则，人们就忘了什么是美了，有些东西不摆出来看看，就不知道人心的美，也不知道人性究竟可以丑到什么程度。
07
人的美丑，绝大多数时候，往往不只是外表，更多的是在内心。
内心坏了，再美的皮囊，也只会让人觉得恐惧。
哲学家美学家张世英将人生划分为四个境界：
第一个境界：欲求境界，以本能欲望的满足为主；
第二个境界：求知境界，渴求知识，寻求知识；
第三个境界：道德境界，懂得道德、善恶，为善不为恶；
第四个境界：审美境界，是超越的境界，是最高的境界。
他说：审美既超越了欲念、功用的限制，也超越了“应该”的限制，而成为完全超然物外之必然性的自由自在之境。
从这一点来讲，大多数人所谓的美丑，恰是一种限制，因为他预先在心里设定了一种美的模式，此人为美人，因为他符合大众内心对美的要求。
人间的美丑，大多出于人心的好恶。
从“审丑”中，要审出美来，颇为不易，但要从美丽审出“丑”来，却太容易了一些。
这是人性，也是美丑。
原创文章，作者：JBKBRS，如若转载，请注明出处：https://www.beidanyezhu.com/a/94979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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